吕涣真走进船舱里，看见黄承中正坐在床铺上一言不发。

“吕小娘子。”负责照顾黄承中的军士见吕涣真进来，赶忙起来行礼，“黄大人不久前才醒过来，只是......无论小人跟他说什么，他都不理睬小人。”

“你先出去吧，我和黄大人单独谈谈。”

吕涣真走到黄承中面前，后者抬起头来看了吕涣真一眼，随后又深深地埋了下去。

“怎么，刚刚的战斗吓傻你了？”吕涣真略带戏谑地问道。

“我再无颜面了。”黄承中有气无力地回答道，“我再无颜面了。”

黄承中曾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自己亲临战场的模样。他一直以来都认为，蛮夷不过是凭血气之勇作战罢了，而明军节节败退是因为将士贪生怕死，如果自己能够亲临战场，必定临危不乱、指挥若定，在军心动摇之际挽狂澜之既倒......

而如今，自己在第一次上战场时便失态成这样。整艘船上最贪生怕死的人便是自己了，还谈什么临危不乱？

吕涣真能闻到，狭小的船舱里充斥着一股尿骚味——很显然黄承中在被敲晕之前，就吓尿裤子了。

“你倒不必如此自责。我在浑河之战中曾经面对过鞑子的大炮，那时我也差点害怕地尿了裤子。”吕涣真安慰道，“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，军中将士不会苛责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文官。更何况，你至少敢亲临战场，这在一众文官当中就已经是上勇了。”

吕涣真的话让黄承中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，但是他仍然懊恼地摇了摇头。

“只是，我希望你明白。这次我们的敌人不过是汉兵，真正的鞑子，要比这些汉兵勇猛多了。”说到这里，吕涣真俯下身子，盯着黄承中的眼睛，“而我们东江镇这一万多军民，正是顶着鞑子的攻击，从镇江且战且退到东江岛的。”

“在你的眼里，可能东江镇百姓都是蜉蝣小民，东江军军士都是臭丘八。但是我告诉你，他们都是不愿屈服于鞑子暴政的勇士。东江军全军上下，几乎人人手上都沾过鞑子的血。还有你看不见的，为了保护百姓战死的兄弟姐妹们——他们有不少都是从四川就跟着我的老兵。”

“饥饿、疲惫、死亡......所有的这一切，那些在朝堂上袖手阔论的书生和文官们是一无所知的。他们嘴里蹦几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命，手上写两个字就能断了我们的饷。他们不知道我们每活一天都是靠着手里兵刃拼出来的，却还只道我们是贪生怕死。”

黄承中此时的脑子里一片混乱，从小他都是被灌输着“万般皆下品，惟有读书高”的理念长大的，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底层的丘八们。他始终觉得劳心者治人，劳力者治于人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
此刻他却发现，这些丘八们拥有着朝廷大员们所没有的品德。他们坚韧、勇敢、舍生忘死、一心为民......若是朝廷能有一半的官员像他们一样，那里会有那么多蝇营狗苟之事.

来到东江镇以前，黄承中以为吕涣真一介巾帼女子，不过是运气好从鞑子手下逃脱罢了，至于那铁山大捷，则是登莱水师的功劳，与东江镇毫不沾边。

现如今他才明白，能在鞑子的腹地存活下来，智慧与勇气缺一不可。吕涣真的身上兼具这两种品质——正如他一直仰慕的岳飞、戚继光一般。

黄承中甚至都有些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了，将一个女子比作柱国名将？这对他这样的传统读书人来说简直是骇人听闻。

“现在我们马上要靠岸小长山岛，下船休整了。“吕涣真继续说道，”你正好也下船看看，那些在海岛上坚守大半年的辽东义民们。“

吕涣真的旗舰逐渐靠近小长山岛海岸时，尚可喜就已经带着百姓在岸上迎接了。当吕涣真、黄承中和几个军士乘坐舢板靠岸时，尚可喜和百姓们纷纷跪倒在了冬日冰冷的海水里。

“小人尚可喜与小长山岛生灵，叩首拜谢吕小娘子救命之恩！“

“快快请起！冬日里的海水可跪不得。”吕涣真下船扶起尚可喜道，“诸位百姓们！快快起身吧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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